第六章 如果没有初相见-《公主闯秦关》
第(1/3)页
见到秦敛之前的那个冬天,苏姿尚未嫁人,苏启对南朝的算计尚处在口头上说说而已,而我在太医院众人的提心吊胆中,如十几年前我刚出生时太医所预言的那般没有再咳嗽。
按照御医的说法,我只需要在接下来的两年中好生调养,便可一生福寿安康。虽然人人都知道福寿安康就跟恭祝太子殿下千岁千千岁一样是句套话,但这句套话安在向来拿喝药当喝水,惯于折腾太医院的我的头上,却还是十五年来破天荒的第一次。所以当德高望重的太医院提点唐大人颤颤巍巍地吐出这四个字的时候,连一贯漫不经心的苏启都稍稍坐直了身子,并且露出了一点儿笑容。
父皇很欢喜,苏启很欢喜,我也很欢喜。心情一好,我便有了兴致研习之前不曾研习过的一些东西。比如说我开始在自己往年养病的小院中尝试种花种草。
我先是命人挖了池塘,种了荷花。后来苏姿到访,看看墙角一溜春风吹又生的狗尾巴草,抿唇微微一笑:“为什么这里不也种些东西?种点蔷薇花也好啊。”
我便又听了她的建议种了蔷薇花。我把苏启叫来,让他挖土,我来撒种,然后让他埋土,我再指挥侍官抬来水桶。
接着我又让苏启浇水,这回他终于怒了。道:“你自己怎么不来?”
我轻飘飘地道:“我来也行啊。”说罢就要去拿舀子,一边拿一边还捂着胸口做出弱不禁风的孱弱模样。
苏启伸出已经脏兮兮的白靴挡在我面前,无语地望了我半天:“……算了。你要是真浇出个好歹,这罪责我可担待不起。”
当蔷薇钻出第一个绿芽的时候,苏姿造访我这小院的次数渐渐多起来,并且每次都显然是经过精心妆扮。然而每次陪我聊天的时间却又不长,只坐片刻就又要离去。我自认从皇宫到我这里并不算太近,而苏姿尽管亲密如亲姐,可她一向和我一样的懒,现在突然如此勤劳起来,待的时间又这样短,连比她愚笨的我都替她觉得亏本。后来我终于觉察出一点端倪来,和阿寂对望一眼,肯定地道:“苏姿必定是借见我的名目出宫来见其他人。”
阿寂点点头,道:“那我去看看。”
不出盏茶功夫她已回来,禀告:“大公主的确没有直接回宫,而是拐去见了一位年轻公子。”
我嘴里含的水差一点漏了出来:“苏姿喜欢上一个男子了?”
阿寂没有答,继续道:“那座宅邸就在一条街外。”
我想了想,有点儿兴奋:“那你再去查查那是哪户人家。这里的人非富即贵,大都能门当户对,姐姐如果喜欢,为什么不直接禀明了父皇求亲呢?”
阿寂“嗯”了一声,停在原地不肯走。我奇怪地望着她:“怎么了?”
她说:“那位公子长得很好看。”
“这不是好事吗?”
“问题是,”阿寂慢吞吞地说道,“那位公子好看得过了头。”
我难以想象一位好看得过了头的公子会生出什么样的容貌。在那之前我表面一直都在否认但心中却又在不情不愿地承认,苏启是我遇到过的仅有的一个好看得过了头的男子,没有并列。除去他之外的那些男子,都只能算得上好看罢了。然而当我问阿寂是苏启好看还是那位公子好看时,她却皱着眉苦恼地想了半天,最后为难地告诉我,两个一样的好看。
我无法想象和苏启一样英俊却又长得不一样的男子该是什么模样。我抓心挠肝地想去亲眼看一看,却又被太医们慎而又慎地嘱托不得出去。我那疗养小院虽然占地面积不大,守卫却是相当森严。因为我小时候逃跑过太多次,而我又不懂得创新,导致我能想象到的逃跑办法早已被侍卫们了若指掌,继而一一堵死,除非我开发出新的主意,否则不论是天上地下还是后门狗洞,我都逃脱不出去。
我想了三天三夜,在继火烧水淹装死等主意都被阿寂一一否定之后,终于想出一个新方法。
我开始向父皇请求提前学习如何制作人皮面具。
苏国皇室在外界一直有些神秘。有人说皇室祖先曾留给后世一份无以伦比的豪奢财富,就藏匿在大山某个角落;有人说苏国的皇室每一代都会诡谲地诞生一位生下来就能预知未来的皇子;还有人说苏国的公主们拥有令人起死回生的能力。
我却知道这些都不是真的。如果硬要说它有哪里神秘,那只能勉强说,制作精妙绝伦薄若蝉翼的人皮面具,是它同其他皇室相比仅有的特殊之处。
就像是铸剑要分上等中等下等一样,人皮面具也有好坏优良之分。这世上其他地方制作的人皮面具的确可以仿得面容惟妙惟肖,然而再精妙,也依然无法和苏国皇室做出来的相提并论。皇室做出来的面具,一分一毫都相似到极点,单从容貌上以假乱真是很容易的事,不论仔细观察还是伸手去摸,都不会觉察出任何痕迹。苏国历史流传有秘密传说,万玄帝临死前,因担忧众皇子为争权而自相残杀,曾令一位亲信暗卫戴上人皮面具伪装自己,直到剪除内定人选以外其他势力后才宣布驾崩。
然而这项活计却是只有苏国帝王的公主才可以学,并且必须学。相传这一规矩建立的原因是,万玄帝晚年宠爱会制作人皮面具的惠国夫人,死前这一技艺又帮了他的大忙,于是他在拟旨立太子之余,又下了一道旨意,从此苏国的公主们就被迫而无辜地陷入了这一莫名其妙又万劫不复的境地。
我相信,凤阕舞同制作人皮面具一起,是苏国皇室的每一位公主都会切齿的仇人。这两项技艺占据大量时间,又劳心劳力,却对自己没多少用处。前者众所周知却难得一见,要求公主们在及笄之前学完;后者则是彻底的秘而不宣,要求公主们在及笄之后掌握。
我想去看那位据说好看得过了头的年轻公子时,正处于尚未及笄又将将及笄的尴尬年纪。我焦急心切,便想回宫去向父皇提出这一请求。然而上天从来不体谅我的心愿,那时候正值父皇出宫祭祖,要七天之后才能回来。
宫中能管事的只剩下监国的苏启一个。我犹豫了一下,终于还是向他提了出来。
苏启像看鬼附身一样地看着我,托着下巴道:“你先告诉我个理由。”
我道:“没有理由。”
他不紧不慢地回我:“那就别想让我批准。”
我试图以激将法令他中计:“才不是呢。一定是你没有这个权利,不敢批准而已。”
苏启微微一笑,“刷”地摇开折扇,靠在太子位上悠悠闲闲:“那我就没这个权利好了,你回去慢慢等着父皇回来罢。”
我立刻上前抱住了他的胳膊:“哥哥,我错了……”
他“嗯”了一声:“那就明天交给我一份你的道歉书和请求奏折,你若是写得情真意切,我就同意好了。如果草草了事的话……”
我发愁道:“你明知道我文采不行……”
他懒洋洋地道:“就是知道你文采不行。”
“……”
然而苏启终究还是答应了我的请求,在我一字未写的情况下——我只是假装被他气得咳疾复发,把太医流水一样地请进了我的小院去了而已。那个时候我一边憋住呼吸装出难受的痛苦模样,一边在心中总结,没想到苏启监国比父皇临政竟要好对付得多,最起码我除了撒娇和苦肉计之外,还敢无中生有地骗骗他。
四月初,墙角的第一株蔷薇花开放的时候,我一边按照书中教习的那般研究面具个中诀窍,一边令阿寂画出那位年轻公子的具体模样。然而阿寂的画技实在是比我还要差,如果是她所画成的那个样子,方圆十里我可以找不下一百个出来。
四月中旬,墙角的蔷薇花次第盛放的时候,我终于按照书中描写制成了第一张人皮面具。尽管不太熟练,面具表皮也略显粗糙,并不能真正戴着出去,然而我还是为又接近逃跑成功近了一大步而高兴。
五月中旬,墙角的蔷薇花招蜂引蝶无数的时候,我终于仿照一名侍女的样子勉强做成了一张可以浑水摸鱼的人皮面具。
第二天上午,我便让阿寂敲晕了那个侍女,再迫不及待地戴上了面具,由阿寂引领着出了小院,无暇他顾,直奔街外的那座外表看起来再普通不过甚至还有点朴素的房子。
那一天的阳光活泼而明媚,那座房子的门前整洁干净,却无人守着,连大门竟都是洞开的。
我莽撞冒失地迈了进去,不远处有个男子听到动静,抬起头来,慢慢放下了手卷。
那是我头一次见到秦敛。
我见到他的第一眼,只觉得,这世上多少丹青手,大概也画不出他的三分神韵。
我无法忘记秦敛那一天的模样。我如不速之客一般闯进他的院中,他自躺椅中起身,淡装便服,鱼白腰带,双手交握笼于宽大袍袖中,很仔细地打量我。
未过片刻,他唇角微勾,指了指自己脖颈处,忍笑道:“小姑娘,你的人皮面具是谁粘的?这里没有粘牢。”
“……”
我立时大窘,脸上红晕在面具底下从额头迅猛窜到了耳朵根。见他丝毫没有避嫌的意思,只能故作镇定地扭转身,呲着牙使劲按了按脖颈处,并且试图拿衣领遮掩。然而苏国女子的衣裳向来都是领口偏低一些,就算我试图了许多遍,到头来还是失败告终。最后只好摸出怀里的一块半透明纱巾,往脸上仓促一遮,在密密的头发下打了结,才终于转回头来。
哪知这次秦敛却更加好笑地瞧着我,很无情地继续揭露我:“苏国风气开放,女子出门与男子一样。不知姑娘为何不欲以真面目示人,殊不知现在这个样子,倒比之前还要更引人注目一点儿。”
我清了清嗓子,道:“我是个丑八怪。不敢吓到人家。”
“哦?”他连挑眉的模样都十足好看,唇角微笑淡如清水,瞧起来却分外沁人心脾,道,“说自己是丑八怪的人一般都不怎么丑呢。”
我很郑重其事地看着他:“我真的很丑。”
他仍是唇角含笑,点点头不再追究的样子,只问:“那好罢。你是谁?为什么会找到这里来?”
我睁着眼睛说瞎话:“我迷路了。”
“那你的家在哪里?”
我理所当然地道:“都说了迷路了呀。知道回家的路还会迷路吗?”
他望着我,嘴角抽了抽,大概是被我的无耻程度惊诧到,只好闭闭眼,才捏着额角说道:“小姑娘,说谎是不好的行为。”
我想了想,很肯定地说:“听说你这里前两天经常有一个很漂亮的姐姐到访。”
他仔细观察我,然后很肯定地回答我:“没有。”
“一定有的。你在撒谎。”
他脸色不改,收起躺椅上那卷半展的骏马图,说道:“你撒谎在先,咱俩扯平了。”
“……”
我没有料到他竟然达到了和我一样的无耻程度,张张嘴一时说不出话来。他瞟我一眼,又问道:“刚才你还没有告诉我,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我想了想,认为自己虽然第一眼见到他就很喜欢,却也同时觉得不该简单地第一次就把真实的名字告诉他。这样沉吟片刻,摸到衣裳上别着的装有玉陀花的香囊,随口说:“玉陀。”
他又一挑眉:“玉陀?”
“对啊。玉陀花的玉陀。”
他笑笑,那眼神显然不相信:“你姓玉么?这个姓在苏国好像不常见。”
“不常见又不是没有。”我脸皮厚得自己都惊讶,然后继续脸皮厚下去地问他,“哥哥你叫什么名字呢?”
他微微讶异,抬起眼:“你们不知道我叫什么?”
我道:“我们为什么要知道你叫什么?”
“都不知道我叫什么就敢硬闯我的宅院?”他单手撑着下巴,似笑非笑一眼,“你俩可真大胆。”
我还是面不改色:“那你叫什么呢?”
他又笑笑:“你可以叫我禾文。”
在苏国,禾姓比玉姓更不常见,我很怀疑地瞅了他一眼:“你姓禾吗?禾苗的禾?”
他和我一样大言不惭地道:“对啊。”
“……”
即便九成九是化名,我仍然觉得禾文这个名字相当不适合他。在我的心目中,一个男子就应该像是他这个样子,内敛的,从容的,漫不经心的,可这个名字却如此单薄,以至于无法承载这样一个蕴藉风流的人物。
我和这位禾公子的第一次见面并没能持续多长时间。我的衣角甚至还没有沾到石凳,阿寂就已经暗暗催促我回去。而我回头望一眼秦敛,他的五指松松拢住茶杯,正漫不经心地掩去一个呵欠。
明显没有留我的意思。
我好歹还顾及公主这一尊位的一点颜面,只好放弃厚脸皮继续蹭下去的想法,跟着阿寂一起回去。我在最后一步踏出去之前停住,想了想,回头,问他:“你每天都在家吗?”
他微微一笑:“并不一定。”
“那明天呢?”
“也不一定。”
“那……你是人还是鬼?”
他意味深长地望了望我,又望了望天上圆盘大的太阳,缓缓地道:“你觉得呢?”
我在回去的一路都魂不守舍,其实我觉得任何一个女孩子看到这样一个男子都应该有一点魂不守舍。我问阿寂:“你觉得他的本名应该叫什么呢?”
阿寂默不作答。
我又道:“他为什么不说实话呢?你觉得他应该有什么隐情呢?”
阿寂继续默不作答。
当我打算向她问出第三个问题的时候,阿寂蓦地止住脚步,低声道:“二公主,大公主来了。”
我一抬头,正好看见苏姿坐在正厅的中央,正低眼喝下一口花茶。
我跟着阿寂一起停住,僵直身体,动弹不得。
苏姿并不抬眼,只淡淡地说:“阿寂,去领罚十杖。苏熙,把你的面具卸下去以后来找我,我有话说。”
我抓住阿寂的衣角:“不可以罚!”
苏姿抬起头,目光陡然凌厉:“我就知道你学这门技艺是为了跑出去,教习书的第一页是怎么说的,你都忘记了!这是皇室不传之秘,就让你这么招摇过市!下次再这样,我让她们连脑袋都摘了你信不信?阿寂,你还杵在那儿干什么,还不去领罚!”
阿寂最终还是低着头福身退了出去,我站在原地,苏姿拿着已经浸好溶液的一块丝巾走过来,冷着脸细细将我的脸擦一遍,等到干了,又换一块浸了酒的丝巾,再将我的脸擦一遍,待干了,再换一块只浸了水的柔软棉布,再将我的脸擦了一遍。
这一次等到干了,面具终于细微地翘起一角。我闭着眼,感觉到她的手指把每一个地方都轻柔地按揉一遍,才缓缓把面具从下往上撕下来。
我睁开眼睛,苏姿已经坐在了旁边铺着软垫的椅子里,脸上还是一片冷色。她重新把茶杯捏在手里,抿下一小口,淡淡地问:“你去哪儿了?”
我没有再撒谎,直接告诉她:“我去了前街,看见了那个你前些天一直去看的男子。”
苏姿的手一抖,茶杯差一点掉出手心。
她蹙着眉抬头望我,我也仰头望着她,过了一会儿,她开口:“苏熙,我去那里不是你想的那样。”
“我会想成什么样?”
“你不过是以为我喜欢他。”我没想到苏姿眼睛也不眨地把这话说了出来,并且她继续说下去,“我的确喜欢他,但那已经是之前。”
我隐隐觉得有些不对劲:“为什么?”
她平静地说:“因为没有未来。长痛不如短痛。”
我还是那三个字:“为什么?”
苏姿把那张人皮面具一点点剪成碎片,缓缓地道:“你既然去过了,也就能看出他说话时隐瞒良多。这样一个人,自称没有功名钱财在身,可谈吐和相貌又是顶尖,那么他不是既真的无钱无名,也没有赚取功名钱财的愿望,就是因为某种目的小隐于此地,实际拥有盛名和财富,但又和我们并非一池之水。”
“你怎么得知他跟我们不是一池之水的?”
苏姿笑了笑:“苏启和父皇的手下亲信中,没有一个人像这样。而除了这些人,你觉得这世上还有谁能和我们是一池之水?”
我正要辩驳指不定他是还没有来得及被父皇苏启发现,苏姿先开了口:“总之我以后不会再去那里,你也不能再出去,更不能去那里。”
“我什么都不会做……”
苏姿仔细审视我,过了片刻道:“我也曾经以为我什么都不会做,我甚至还发过誓我永远不会喜欢上他。”
下午苏姿还未回宫,苏启又造访小院。苏姿见到苏启的第一句话就是请他在小院四周多加五名守卫,她还没有说缘由,苏启捏着象牙扇风姿飒爽地摇了摇,未加思索便笑着问道:“苏熙,你跑出去玩了?还是戴着那什么面具?”
“明明苏姿也一样……”我还没把发现了一个美男子的事情说出来,捏着棋子的苏姿突然重重咳嗽了一声,我张张嘴,只好委委屈屈地又把话尾咽了回去。
苏启眯着眼瞧了瞧我们两个,道:“你俩有事瞒着我。说说我听听。”
苏姿说:“你先跟我说说最近苏国跟南朝之间的恩怨听听。”
苏启只随意一笑:“小打小闹月月都有,有什么可说的。无非就是南朝派了个态度傲慢不识抬举的使节过来,言语挑拨刻薄不知收敛,我们把他扣下了,南朝派人来交涉,我们不放人,他们就来劫狱,我们有将士武艺太高强,一时没收住刀子,不小心把那使节的胸口戳了个窟窿,重伤不治,死在牢狱里面,南朝就发怒了而已。”
苏姿用手指拢了拢衣袖,道:“你这仅仅是一种版本吧,我怎么还听到另外一种版本呢?说是南朝其实并没有劫狱,而是你自己安排的人手,只是为了杀了对方使节而泄愤呢?”
苏启眼睛都不眨一下地道:“你怎么能这么说话,我是那种滥杀无辜的人么?上个月苏国打下盛国,被南朝趁火打劫夺走了两个城镇我都没说什么,我会为了区区一个使节几句没脑子的话就要杀他?笑话。”
苏姿道:“你在别人面前摆出这种义正词严的表情就够了,不要再在我和苏熙面前还满嘴的忠孝信义了。跟政治沾边的人到头来只剩下两种,一种伪君子,一种真小人。而你苏启,在伪君子面前是伪君子,在真小人面前是真小人,至于为什么你虽然满口雌黄仍然有许多人选择信任你,也只不过是因为你装得比其他人都好罢了。”
苏启折扇一收,笑道:“你这话说得也对也不对。跟政治沾边的人有哪个心肠还能是干净的?那些满口仁义廉耻心系苍生忧国忧民的人,不是两耳不闻窗外事不知柴米贵死人的无用书生,就是一辈子做不到高官或者做到高官马上就丧命的可怜鬼。跟权势沾边的都得带着点儿虚伪,并且权势越盛,人就得越虚伪。而他们明知我非万能还要选择信任我,大多是因为我又能承认我的虚伪,又还保留着一点儿浮于表面的同情心。所以我在伪君子面前是真小人,在真小人面前是伪君子,应该这样说才对。”
苏姿道:“我管你是真小人还是伪君子,想想苏国怎么会传出对本国不利的谣言才是正经事。”
苏启道:“南朝派来都城的细作没有几十也有十几,散播一点谣言也算是他们的职责所在,过两天就自动散了,又没什么大不了的。”
“在你嘴里就没有什么大得了的。”
苏启双手一摊,道:“否则你还能让我怎么说?我是一国储君,你还要让我灭自己威风不成?这本来就只不过是蚊虫叮咬,难道你还要让我大刀阔斧地砍过去?”
我对这些政事向来都左耳进右耳出,而苏启和苏姿也一致默契地在有关争辩中自动忽略我。我懒懒趴在石桌上,忽然想到今天上午不但算是一无所获,反倒令人沮丧地冒出更多疑问。以前我只想知道他长得会是什么模样,今天回来之后,却连他从哪儿来到哪儿去家里几口人人均几亩地地里几头牛都想要了解得清清楚楚。
好在这种沮丧没有维持太久,我在第三天又偷偷跑了出去。这次我换了更为稳妥的办法,先是让先前那个侍女扮作我的模样留在内室中,并让阿寂守着她,我则扮作那侍女的模样,在襦裙外套上宽大的不起眼的粗布麻衣后出了门,直奔那个自称禾文的男子所住的小院。
这一次我的手扶上他的大门门框时,他在看一张不知名的图;我蹑手蹑脚迈进门槛时,他已经将图卷起来收回袖中,眼神也落到我身上,凝视了一会儿,嘴角渐渐弯起。
他闲散地笼着手,笑容清淡,似有若无:“你又迷路了么?”
我清了清嗓子,望向石桌上的砚台纸张,道:“你是在画画吗?打算画什么呢?能帮我画一张吗?”
他这次终于肯请我在一旁的石凳上坐下,使我得以仔细认真地用眼睛描摹一遍他的面容,随即便听到他悠悠开口:“我是会画画,你想让我画什么呢?”
我回过神来,指了指自己,认真地说:“画我行吗?”
他捏着杯耳的手指顿了顿,才慢条斯理地道:“可你现在这张面孔不是你。我画出来的便也不是你了。”
我理直气壮道:“人家不都说画画好的能够透过表象抓住人的内在气质什么的吗?难道你不可以做到吗?”
他竟然很认真地想了想,才微笑道:“你说的也有道理,那我尽力。但我画画要收工钱的。”
我低头去找钱袋,没想到他又很快轻飘飘扔过来另一句话:“小姑娘,我不缺钱,所以我不收银子。我只收别的。”
从小到大我从苏启那里听过不少他故意用来吓唬我的恐怖故事,不是以人养蛊,就是拿钱索命,或者以腿换粮,再者以命偿赌,立时很警惕地望着他:“你收什么?”
他很好笑地望着我:“这要看你了。如果你有什么特殊绝技能让我觉得很好,我就作了这幅画。如果没有,那就很对不住了。”他闲闲地端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补充一句,“我虽然很穷,但我画的画还是很值钱的。所以这样算起来我还是很亏,因此所以一定得是你的绝技才可以。”
“……”
我知道他自然不会穷,穷人不会有他这样飘逸的俊雅,也不会日日呆在庭院中不事耕作。更何况,他虽然穿着普通,却也好歹是锦衣绣服,他腰间的玉玦细腻温润,若我是外行,自然以为那不过是一块普通的上等玉,可惜我并非是个外行,我一眼就能看出那块玉玦价值倾城。
然而那时我并未觉得这些疑点称得上疑点,我满心满眼想的是,我很喜欢看他的笑容。于是尽管明知他在信口胡诌,我还是慎而重之地考虑了一下,最后,我答应了他的要求。
后来回想,大概从那时候起,我便开始泥沼深陷。
秦敛是一杯鸩酒,无色无味清淡如水。知难而退的是苏姿,饮鸩止渴的是我。
我跳了苏国皇室独有的凤阙舞。这个舞很特权,只有所谓的天潢贵胄才可以学,并且一学就是八年以上。这个舞也很特别,看过它的人很少,知晓它是苏国皇室特有的舞蹈的人更少。我在此之前只完整跳过一遍,便是跳给身为师傅的苏姿看。
凤阙舞是一种难度很高的舞蹈,看着美好,学起来颇枯燥。长长的水袖裹了风,细碎的铃铛如有灵性般直直敲击在玉器上,可以使清灵之音绕梁三日而不绝;脚尖长时间踮起,旋转,腿要直腰要弯,身体的平衡如同束缚在一根危险的蛛丝上。
我当时被迫学它的时候,百般不情愿,只觉得是活受罪。然而等我跳给他看的时候,我却又觉得,当初硬生生承受的一切又都十分值得。
临近结尾的时候,我从拂面的袖摆后面偷眼过去,看到他的外衫是均匀的天青色,绣着几缕花纹滚边,月白为带,犀玉为玦,半撑着下巴,慵懒地半靠石桌,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弹在剑身之上,铮铮作响。
墙角有火红色美人蕉在热烈盛放,美得娇贵又骄傲,可他眼角细长,嘴角含笑,轻裘缓带的模样,竟又要比那些颜色更好看十倍。
等我一曲完毕,他轻轻鼓掌两下,微笑颔首:“多谢你的舞蹈。请你明天以后来取画。”
我咬了咬唇,慢慢蹭到他身边,在他不远不近的位置上坐下,瘪嘴道:“你不能现在就画吗?”
第(1/3)页